我想给孩子做基因手术,让他不再调皮科
女,年出生于上海,古籍修复师。自年起从事科幻、奇幻小说写作。现为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、科学文艺专业委员会委员。上海市青年文学艺术联合会会员。出版有短篇科幻小说集《记忆之囚》,少儿长篇小说《深海巴士》,少儿短篇小说集《海肠巴士》。曾获第四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中篇小说银奖、第五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具潜力新作者奖金奖、首届中国科幻坐标奖年度最佳短篇科幻小说奖优胜、首届少儿科幻星云奖短篇小说金奖。熊骨全文约字,预计阅读时间41分钟01白雯雯极少看自己的结婚录像。上次拿出来看,还是差点想和陈瑞离婚时。两人吵得惊天动地,最后陈瑞扔下一句:“反正我是要去的。”摔门走了。她气得直掉眼泪,爬下床就去翻结婚证明,打算和那个傻逼明天民政办事处门口见。放证件的抽屉里,各种票据层层叠叠乱如草窝。她看不下去,盘腿坐在柜子前一张张整理起来,理着理着,心气也平和了。“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。”她扯了张纸巾擤鼻涕,自己笑出声来。水费电费单底层是他们的结婚证明文件,和婚礼影集录像。白雯雯顺手把录像带捞出来,塞进电视机顶盒里。他们的婚礼是在北极矿业公司的食堂包厢举办的——几乎所有公司员工都会在那里办酒。听起来有点寒酸,实际上包厢有整面墙是弧形落地窗,每逢极光出现,那里是整个极地圈最惬意的观赏地点。另外,对他们这些已经定居数代的极地移民来说,矿业公司食堂也是父辈祖辈举办过婚宴的地方,颇有几分感怀色彩。开机画面里,司仪举着话筒走来走去试音箱:“喂喂喂!背景音乐也再放一下!”财务科长四岁的女儿举着偷拿的花束,蹦蹦哒哒跳过去,科长老婆在后面一脸尴尬地追。高佳敏还是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,指挥闺蜜团挨桌放喜糖。下一秒,白雯雯出现在镜头前。盘头,高跟鞋,厚重的防寒外套下摆露出白色礼服裙的花边。化妆师非常糟糕,画面中的白雯雯粗平眉、浓睫毛、两坨腮红像猴屁股一样。但化妆师是母亲的好朋友,主动来帮忙的,所以白雯雯也没抱怨什么。反正那天她要嫁的是陈瑞,整个采矿掘进组最高大帅气的男人,什么也不会影响她整个人轻飘飘快要飞离地面的心情。录像还没看到婚礼誓词,外面就有人轻轻拍门。“谁啊。”白雯雯立即抽出录像带扔到抽屉里,努力在声音里注入冷漠。陈瑞在外面闷声闷气:“进去再说嘛,冻死我了。”02今天更不是一个重看婚礼录像的好时机。白雯雯明白自己需要的是理智,理智,再理智——她在客厅转了几圈,还是将录像带喂进了播放器,盘腿抱膝坐在电视前。在做出最终决定前,她还是想看一眼他。镜头晃动,陈瑞穿着有垫肩的黑色西服,看上去傻乎乎的。他低头,仔细整理胸前口袋插的小束兰花,挤出了双下巴。更傻了。屏幕外她用睡衣袖子捂住脸,笑着红了眼圈。当年,陈瑞开始追她时,白雯雯根本想不到,自己会嫁给这个男人。毕业分配进矿业公司会计部后,大部分青年男人的目光都粘在高佳敏身上。和明艳活泼的高佳敏比,白雯雯像是隐在背景中的灰色纸片人。她自小喜欢安静,一点儿都不反感这样的处境,反而有些窃喜。会计部除了月底忙一阵,闲时她便偷偷抱着手机看小说,打打游戏。矿业公司对时新文娱资源一向舍得下血本,估计是怕员工们在极地圈太闲了,惹事。高佳敏和她在学校里就是死党,每逢和矿区事业部搞联谊舞会,便不由分说拖了一起去。白雯雯眉目简淡端正,勾个眼线,穿上旗袍,颇有些传统美人的味道,过来搭讪的男人很不少。高佳敏这方面消息灵通,悄悄和她咬耳朵:这个是有名的花花公子,不靠谱,玩玩可以别动心。那厮人模狗样的,其实大专毕业证都没拿到,用不着搭理,以后小孩万一随爹脑子太笨。白雯雯憋笑听着,目光落到刚进场的一个青年身上。他长得令人眼前一亮,是十二分讨长辈们欢心的那种平头正脸的帅气。走进舞场左顾右盼的笨拙样子,又叫她觉得好笑。远远地,他的目光冲她们这边扫过来。是在看高佳敏吧,白雯雯想。瞧那青涩的样子,估计是没胆子过来搭讪的。第二天,当她坐在财务处柜台里,低头有一眼没一眼扫着手机,有个低沉的男声响起来:“请麻烦报销一下车费。”她抬头,是他。接过单据,白雯雯知道了他的名字:陈瑞。是掘进组的三级驾驶员。她知道,三级驾驶员是专业试开各种新型挖掘机的驾驶班老手。有两下子嘛。白雯雯帮他办了报销,心里也不免嘀咕:这孩子人缘不行啊,都混到三级了还没个小弟帮着跑腿。后面接连数日,她每天都从陈瑞手里接过数额只有十几块钱的车费单。他穿着还带有熨烫痕迹的短袖衫,在柜台前站得笔直。每次捏着零钱和单据都调头就走。最后是高佳敏实在看不下去了,冲他喊道:“她六点下班,你这么老大个儿的男人开口约个晚饭会死吗?”在财务处的一片哄笑中,陈瑞红了脸,直直盯着白雯雯:“六点我在门口等你。”高佳敏呸一声,挥手:“你约过女孩子没有?人家不要换衣服时间的啊,六点半。”白雯雯笑,目送陈瑞在更响亮的起哄声中落荒而逃。那天晚上,是他们第一次出去约会。然后是第二次,第三次。财务处的同事们开始习惯陈瑞站在外面等她。年纪大的阿姨辈儿偶尔打听她的婚期。白雯雯心里还有点不踏实。接触时间长了,她能看出来,陈瑞其实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。他对她很好,男朋友该做的事一件没拉下过。但他更喜欢和掘进班的那群粗汉子泡在一起喝酒扯淡,提到新的开掘路线、炸药和钻头时眼睛闪闪发亮。可这样的陈瑞,那个比局促不安捏着报销车费单站在财务处柜台外的男人,要有魅力得多。“你家那个陈瑞嘛,就是长着小白脸的传统矿区老爷们。”高佳敏说,横躺在宿舍的床上抽烟。白雯雯笑出声,算是默认。高佳敏最近和一个外号叫“八爷”的男人打得火热。她嘴上说玩玩而已,白雯雯倒有点担心,她这次动了真心。八爷是个供销部的小经理,在整个矿区前女友无数,还经常有女性朋友从大陆飞过来看他。他长相只能算普通,却有种奇怪的魅力吸引姑娘们前赴后继。白雯雯偶尔发现她半夜哭过的痕迹。但高佳敏不主动说,她也没法问。“矿区的男人,都这样。”白雯雯耸肩:“我也不喜欢那种伤春悲秋的文艺青年。”“商学院林黛玉居然栽在了这种汉子身上。”高佳敏哈哈大笑起来,捅她的腰:“你就是个颜控吧!”白雯雯嬉笑着躲开。那年年末,陈瑞提出要带她回父母家吃饭。03婚后日子过得平静。两人规划着要孩子,白雯雯开始每天认真数维生素片和叶酸吃,陈瑞也戒了烟。他们预约了新手父母课和基因筛检。最近几年,开始流行去基因公司给孩子改个头发颜色之类,偏远如矿区居然也有服务点。他们商量过,要不要赶个时髦,最后决定还是算了。黑头发黑眼睛挺好的。美事连连,矿业公司分配给他们一套四居室的房子。俩人看房时,陈瑞直感叹,这几年分房比以前容易了。白雯雯心里叹气,其实是北极最近几年益发留不住人,很多人回了大陆。她没说出口,怕打破了难得的好气氛。迁入新居时,高佳敏带着八爷来暖房。八爷搂着她,说明年咱们结婚了也弄个有两个儿童房的套间。高佳敏笑得像个高中小女生。他们走后,陈瑞说我不喜欢那个男的,油头滑脑的。白雯雯垂下眼睛疲惫地笑笑。婚后,她和高佳敏来往得少了,高佳敏也知道他们夫妇看不惯八爷。白雯雯闲来无事,在网上买了厨艺课,生平第一次热衷于鼓捣厨房。陈瑞倒是没减少和婚前朋友的往来,周末经常会喝到微醺才回家。白雯雯看他不算过分,也懒得说他。他们第一次争吵,爆发于她在财务室看到了来自掘进组的一批伤残补偿金合同。试驾员的风险一直极高,她知道。医院伤检报告和验尸单,她控制不住地全身哆嗦。前思后想,白雯雯要求陈瑞调职到普通驾驶岗位。她说:“薪水少一点没关系,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没爸爸。”陈瑞一反平日里百依百顺的样子闷头不答话,说急了就跑出去抽烟。掘进组暂时招不到新人,陈瑞加班的频率更高了。夫妻俩经常一连几天都见不到面,陈瑞一下坑道,私人通讯断绝。白雯雯下班后,大房子里空空荡荡。她独自躺在床上瞪天花板,厚重窗帘将极昼温吞水般的日光隔在外边。她开始失去以往温厚淡泊的脾气。有次说得急了,白雯雯吼道你不调岗咱们生孩子的事就先放着吧。然后操起药瓶一个接一个冲他的背影扔过去。那天晚上,她差点儿想离婚。白雯雯定格录像。婚礼录像里,正好放到兼职牧师老张在念誓词。老张五大三粗,平时是个矿脉勘探员。他光秃秃的脑门闪着油光,背景音杯觥交错,有个大嗓门的老太太在劝酒。老张问陈瑞:“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?爱她、忠诚于她,无论她贫困、患病或者残疾,直至死亡。”陈瑞说我愿意。老张问白雯雯:“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?爱他、忠诚于他,无论他贫困、患病或者残疾,直至死亡。”画面里的姑娘笑得眉眼弯弯。陈瑞在一边略带紧张地斜眼撇她。04白雯雯冲电视机发了一会愣,起身重新检查摊在客厅餐桌上的文件:陈瑞的死亡证明。精子库提取申请报告。她自己的体检报告和心理状态情况证明。单亲家庭试管婴儿申请报告。白雯雯一份份将文件归拢,装入手提袋——对于高危岗位,矿务公司例行提供生殖细胞冷冻服务。当初他们谁都没想到,这份福利有真派上用场的一天。“我一年前的预约还有效么?”她侧头夹着手机,语调平静,“我明天早上过来。对,备孕检查。”白雯雯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想法时,高佳敏痛斥她疯了:“你想独自带大一个死人的孩子?现在公司情况又不稳定,没准这几年就要全线撤离搞大裁员。万一有个什么变数你打算怎么办?你爹妈能接受么?还有你才二十六,以后不打算再谈恋爱结婚了?”看她面无表情八风不动的样子,高佳敏叹气:“反正申请使用死者的精子还有一年强制冷静期。我现在劝不动你,到时你自己缓过来就想明白了。”那天,高佳敏陪白雯雯坐在殡仪馆火化室外的椅子上。白雯雯的手指在骨灰盒边缘反复描。其实里面是空的,她们呆在这里,只是追悼会后走个过场。陈瑞他们队实验的是一种能直接跨越熔岩流的新型采掘载人单位。四个三级试驾师全折在里面了,载人单位的残骸可能已被熔岩流带入了地心深处。研发组深感抱歉。深感抱歉。05产科医生是个腰板笔直的灰发老太太,估计见多识广,刷刷核对完白雯雯带来的文件,又查了她的医疗保险状况,便要她换衣服进检查室。多余的问题一个都没问。白雯雯暗中感激。等她扎完一系列促排卵针出来,看到产科门前已经聚了几对小夫妇,在看墙上的广告。青元基因服务公司——白雯雯留意了下列出的服务项目,不由得颇感惊奇。除了常规遗传病的筛查,对婴儿外貌的控制居然已经到了“您拿照片来,我们照着做”的程度。吹牛的吧。白雯雯暗自嘀咕。产科老太太正好推门出来招呼下一对夫妇,看到她也站在广告栏前,说:“青元的接待处就在隔壁,感兴趣可以去问问。他们公司很多项目覆盖在医保里头的。”白雯雯点头致谢。后来,医院检查,白雯雯都会在青元公司门口犹豫一下。数月后,试管婴儿科的医生拿着化验单走出来,嚷道:“白雯雯是哪位?着床成功,你怀上了。下次来直接去挂产检科。”等在化验室外间的其他姑娘,和她们的伴侣,都齐刷刷转头看她,满脸羡慕。医院,白雯雯终于下定决心,直接走进青元公司的接待处。那是间干净整洁的小公办室,墙上挂着一张镶在金边框里的DNA模型旧海报。办公桌后坐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。他叫顾亦园,名字写在胸牌上。“顾医生?”白雯雯试探着开口。“不用叫我医生。”顾亦园说。他有双带卧蚕的长眼睛,笑起来显得很和善,“我其实是青元实验室做基因转录的研究生。医院值班作咨询。他们觉得我们这些做技术的,能向客户解释得更清楚些。”白雯雯点头,渐渐放松下来。顾亦园:“您有什么样的需求?可以先随便聊聊。”白雯雯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,“我想让将来的孩子,尽量长得像他父亲。”顾亦园接过照片端详:“您先生真帅。今天没陪您来,是出外勤了?”“他去世一年了。”白雯雯说。顾亦园一惊:“对不起对不起,我不该问——”他站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。半小时后,他们已经聊到了《呼啸山庄》。白雯雯也想不起来话题是什么时候莫名其妙跑偏的。刚开始,顾亦园的闲谈似乎是为了缓解开场时的尴尬。白雯雯平时并不喜欢和陌生人扯闲篇,更别提今天她心里揣着事。奇妙的是,他们之间的东拉西扯慢慢变得十分愉快,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。敲门声打断了他们。顾亦园看眼台历,冲白雯雯做个鬼脸:“抱歉,我有个预约。”此时一颗脑袋已经探了进来,“顾医生——哇呀,小雯?!”是高佳敏。白雯雯也颇感吃惊,另外带着几分说不清楚的尴尬。高佳敏扑过来按住她:“在对面的红顶餐厅等我,我这边20分钟就好,出来找你。你先点个夏威夷披萨让他们烤起来。”白雯雯无奈地笑。和以往一样,高佳敏决定了的事,像龙卷风一样不容反驳。06红顶餐厅的披萨上得很快。白雯雯又要了一份牛排,最近她总是饿。盘中的肉排切片粉红鲜嫩,大理石花纹清晰美丽。它来自一种经过基因改良的牛,它们在寒带也活得很好。北极圈的人从此能吃上新鲜肉类。我应该为了自己的私念改变孩子的长相吗?她将手轻轻放在小腹。陈瑞长得帅气,孩子长得像他并不亏。然而白雯雯记得,少女时她曾为自己不够大的眼睛深感遗憾。最后她想开了,外貌是老天替她做的选择。要是知道父母替她选择了细长的眼睛,而不是双眼皮大眼睛呢?她会不会感到——“可算逮到你了。”高佳敏把手袋甩到对面的沙发椅上,嚷道。白雯雯抬头冲她笑。“我知道你最近躲我。”高佳敏划开桌面的电子屏看菜单,“你对咱们的友谊也太没信心了吧?你真想生我还能拦你不成。现在自己买精子生娃的单身女性都多了去了,不是什么大事儿。”白雯雯乐:“等生下来认你当干妈怎么样。”高佳敏翻白眼:“难道还有别人有这个资格?”她们很快扫完了披萨和牛排,在甜点的选择上反复纠结。高佳敏一年前从矿业公司辞职,找了份为私人信息咨询公司做财务信息收集的SOHO工作。白雯雯将共同老熟人的近况都和高佳敏八卦了一遍,俩人乐不可支。当蛋糕碟子慢慢变空时,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开始蔓延。白雯雯早就注意到,高佳敏指上没有婚戒。“说吧,咱们为什么会在青元撞上。”白雯雯说。高佳敏耸肩:“你先说啦。”“我想让孩子长得比较像他。”白雯雯说,拿起咖啡杯看了看杯底残余,“只是个想法,我还没真的决定。”高佳敏欲言又止。“我知道自己有点自私了,甚至有点心理不太健康。”白雯雯承认,“但是我忍不住在想,陈瑞在世界上什么都没留下来。要是能有个长得特别像他的孩子——”“你这么想很正常。”高佳敏轻声说,“还有你知道么,青元他们能做到的,不只是外貌上相似。”白雯雯眨眼,慢慢意识到她的朋友在指什么。07“是青元那边说的?”白雯雯睁大了眼睛。高佳敏抿着嘴唇点头。“太不可思议了吧,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技术。”白雯雯说。高佳敏压低了声音:“我也是听到外面有传言,他们能做这种项目,才过来打听的。刚开始他们还不肯透露,我报了几个病例的名字,证明是熟人,才松的口。”“能改人的性格——”白雯雯重复道,垂下眼睛。“我想改改八爷那个畜生的泰迪属性。”高佳敏直言,“我已经数不清抓到过他多少次撩妹了。他天性就是这样,我不能指望他自动改。”白雯雯叹气:“换个男朋友是不是更简单点。”“我离不开他。”高佳敏的神情和语气之坦诚,令白雯雯不忍心再说什么。“不会是骗子吧。”安静了几秒,白雯雯打破沉默,“有这么神奇的技术,干嘛不公开?”高佳敏玩弄手包带子:“他们解释说现在技术上已经很安全了,但伦理上争议太大。所以只在北极圈这类偏远的地方试点做。我见过那些改过性格的人。”“怎么样?”白雯雯歪头,颇好奇。“我老板,以前是个暴脾气。因为乱发脾气丢过单。他自己打听到了青元公司这个事,跑去做了。”高佳敏做了个鬼脸:“谈不上脱胎换骨,但确实情绪控制力强了好多。”白雯雯听得直眨眼。“还有个考试特别容易紧张的实习生小姑娘。她家里人听说后送她去做调整,今年的注册会计证书考一次过了。”高佳敏往椅背一靠,“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后遗症。我就动心了。”“八爷知道你要给他下药么?”白雯雯忍不住想笑。“当然不能让他知道。”高佳敏翻白眼:“我今天就是过来送他的生物样本来的。青元会先出修改方案,然后做靶向药物。现在我们同居,总能找到机会让他吃药的。”白雯雯摇头叹气:“真有你的。”“试试又没损失。”高佳敏耸肩,站起身来,“好了,咱们起来散步消个食吧。去逛奥特莱斯?”白雯雯笑着点头。那天晚上高佳敏把她送回公寓,以及一堆大包小包。她执意替“将来的干儿子”买了整套整套小衣服玩具,白雯雯拦都拦不住。独自坐在客厅里,她按摩着酸疼的脚,那些打着婴儿用品标志的购物袋堆在地毯上。她控制不住想到要是陈瑞还在,他肯定会叨叨——此时手机嗡地一声。她划亮屏幕,有条新消息:一个陌生号加她:“顾亦园。”07到了孕期第五个月时,白雯雯开始穿宽松款的连衣裙。和顾亦园一起出去时,别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。白雯雯刚开始有些尴尬,顾亦园倒是挺配合,还和路人聊几句预备做新手爸爸的心得。以他做产科基因产品接待员的背景,演起来真是毫无破绽。他们之间甚至还没挑明过。白雯雯也想过,自己会在何等情况下再次约会恋爱:也许等儿子上了小学,自己能分出些精力——她没料到居然会在孕期遇上顾亦园。她对他确实有好感。虽然顾亦园和陈瑞是完全不同类型的男人。她刻意回避在他们之间比较,觉得这么做不厚道,却也暗自承认:也许和顾亦园在一起,自己更轻松随性。他们去小众影院,去书吧喝咖啡听音乐。他们在北极荒原夏季的绒绒细草上散步,顾亦园指给她看多年前曾经有冰川覆盖的地方,还带她去看一具北极熊的骨架。那天他像个带小女孩去看自己宝藏的小男孩,神色骄傲得可笑又可爱。那具骨架确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在她的记忆中,熊是一种极其凶猛强健的动物。没料到失去了血肉后,残余物如此单薄易碎。然而同时,她没见过比这具骨架更带有“熊”的特质的存在。“是不是很神奇?”顾亦园轻声说。熊骨以睡姿伏在草丛中。不远处即是青灰色的海岸线,一波波白浪反复涌动。仅仅在半个世纪以前,这里还是万里冰封的雪原。白雯雯弯腰伸手抚过那些褐色的肋骨,说:“难以想像它曾经是一头熊。”她感到腹中的血肉团块在沉重地跳动。顾亦园替她捡了一小段骨头碎片,带回家装在一个纸盒子里。数月后,白雯雯和产科医生确定了预产期。她天生盆骨狭窄,医生建议剖腹,她同意了:她对自然生产的概念全无执念。顾亦园陪她和医生聊完,在走廊里开了口:“我们先把结婚证领了吧,就搞个简单的冷餐会请熟朋友吃个饭。以后等孩子大点再补个正式婚礼。”白雯雯侧头看他。顾亦园抓住她的手,转身面对她:“我真不介意第一个孩子在基因上和我完全没关系,要是你顾虑这些的话。我自己搞基因工程的,对这些事远比一般人看得开。”他顿了顿,开始从裤兜里费力地掏戒指盒,“我爱你。你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人。我想和你共同生活。”白雯雯笑着掩住脸。陈瑞向她求婚时,用的是几乎一样的词句。而眼下想起往事,她只感到一阵略带伤感的暖意。顾亦园给她套上戒指时,她没拒绝,三三两两的围观者吹起口哨,又有人鼓掌。俩人轻轻拥抱,她的大肚子梗在他们之间。这尴尬的动作令他们不约而同轻笑起来。08八月份,她顺利生产。孩子长得和陈瑞简直一模一样。浓眉大眼,滴溜溜看人一点都不怕生。医院来看这个“干儿子”。俩人把顾亦园赶出病房,凑在一起说悄悄话。“那小子对你怎么样?”高佳敏说。“挺好的。”白雯雯说。高佳敏摸出烟,看了眼婴儿床又塞回口袋,“哪天他要敢欺负你,我叫人揍丫的。”白雯雯笑着点头。她知道高佳敏一直不喜欢顾亦园,嫌他心思深。“对了,他对你想改小孩长相,真的心里没疙瘩?”高佳敏又伸手去逗婴儿,男孩一把紧紧抓住她的手指,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。“后来我想了想算了,该长啥样就啥样吧。”白雯雯说,从床头柜摸零食袋子,“倒是亦园帮我走后门,托他们公司实验室的人,免费把能查的遗传病都查了遍。你以后要是有需要——”“没准也快了吧。”高佳敏眨眼。白雯雯哦地一声。还是八爷,要是高佳敏和八爷结婚,她都拿不准该不该为朋友高兴。“那货求婚了。我在犹豫要不要答应他。”高佳敏做了个手势:“最近半年,他居然真的老实了。”自从她们那天离开红顶餐厅,俩人都没提起过青元公司的特殊服务,像是出于一种奇怪的默契。高佳敏自嘲一笑:“但我没想象中那么开心。我后来想了想,其实我要的不是个天性专一的男人。我想要的是他最爱我,爱到觉得别的女人都没有吸引力。”白雯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。高佳敏耸肩:“你看,现在木已成舟。原来我一直不甘心,也许有一天,我能让他爱我,爱到再也不看别的女人一眼。现在,我们之间这种张力已经消失了。我再不可能知道,他到底有多爱我了。”俩人听着病房里孩子的嘟哝声。“我大概还是会和他结婚的。”高佳敏笑笑,“我确实爱过他。再说,已经对他做过了这种事,再撒手不管,好像不太厚道。”白雯雯默默递巧克力条给她。哪怕当年被八爷的绯闻伤得再深,她也没在高佳敏眼里见过这么深的落寞。“真是太神奇的现代技术。”临走时高佳敏警告她:“顾亦园就是青元的人。要是我,我会防着他点。万一他哪天想把你改造成什么超级贤妻良母怎么办?”“你想太多了。”白雯雯把她轰出去。然而当她回头看床头柜上,顾亦园带来的、装鸡汤的保温杯,仍是心里飘过一丝莫名凉意。09霍尔半岛分公司破产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。在绝大部分极地矿业移民的心目中,霍尔半岛公司几乎是像日升月落一样坚挺稳定的存在。很多家庭三代人都在霍尔做雇员。《极地快讯》的弹窗消息在电脑屏幕角落反复播放,霍尔半岛公司总裁的道歉信。另一条热门新闻是几百名临时雇员已经包围了公司总部大楼,讨要前几个月的欠薪。作为总公司的财务科科长,白雯雯很清楚近几年整个极地矿业公司的窘境。甚至自己的升职,都是公司上层人员流失造成空缺的附带效应。公司的盈利日益艰难,随着近地运输线的开通,小行星矿藏开发成本一降再降,极地矿业被冲刷得毫无招架之力。地外采矿可以绕开地球的法令使用类人机械,更是使情况雪上加霜。总公司卫星城人口已经从巅峰期的五十多万流失了一半,临时雇佣矿工聚集区近来更是经常发生骚乱。她一直知道,整个极地矿业的衰败是迟早的事。然而听到霍尔的消息,她还是呆坐许久。两个小实习生在她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:“白科长?”白雯雯叹了口气,回神,起身带着两个小姑娘下楼去会议室。总公司已经召集他们,明天开始清算霍尔公司的账目,做员工遣散。从电梯镜子的倒影里,白雯雯无意识比较着自己和两个刚出大学的实习生。她显然是老了。脸上尚看不出明显皱纹,但也早已失去了少女时的圆润线条。眼神中疲惫感与日俱增。自从两年前升任主管,她将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公司,还报班考了两个证。以前在学校里她从来都是个懒散的学生,现在却感觉有无形的东西在身后追赶。矿业公司情况下滑,她不得不考虑今后再找工作时的出路。大陆人都明里暗里瞧不上极地圈的,觉得他们几代人都已经被旱涝保收的矿业公司养傻了。万一极地矿业真撑不下去,她能预想到今后的艰难。顾亦园倒是没出言抱怨她的缺位,还经常替大儿子陈明玉收拾烂摊子。四岁的男孩,正是淘气得惊天地泣鬼神的阶段——他坚持让陈明玉跟着陈瑞姓。白雯雯刚开始很感动,时间长了,又有点怀疑顾亦园是想借此和大儿子保持些距离。他们刚结婚时,也计划过等儿子上幼儿园时就再生一个。白雯雯想要个女儿,她一直私心更喜欢女儿。陈明玉和陈瑞的性格极为相似——有时是太相似了。幼儿园阿姨三天两头上门告状,他又和其它孩子打架,翻墙逃学,或偷拿走教师的茶杯往里装满了积雪。经历过无数累得心神崩溃的时刻,她和顾亦园都不约而同盼望能有个乖巧安静的女儿。要是女儿也淘气呢——也许青元公司能——白雯雯被自己的思绪吓了一跳,将手从小腹处移开。她已经再次怀孕三个月。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,小助理中的一个替她挡了把电梯门。白雯雯收神,冲她笑笑。手机在她手包里震动起来。是顾亦园。白雯雯心里一动,他在她上班时极少打电话来。“明玉在幼儿园出事了,医院,具体情况还不清楚,我正在赶过去。”电话那头的声音又轻又远,白雯雯突然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。她有一瞬间像是回到五年前,陈瑞班组的头儿给她打电话的那一瞬间。出事了。“你慢慢过来,自己小心。应该只是轻伤,不会有生命危险,你别太急。”顾亦园边补充,边报医院名字。那天晚上,等医院领回家,哄他在自己的小床上入睡,已是凌晨两点。夫妇俩看着他把带卡通图案的石膏手臂端端正正放在胸前,脸上带着泪痕睡去的样子,都无声叹了口气。“我们谈谈吧。”白雯雯关上儿子小房间的门,拉着顾亦园在厨房坐下。顾亦园看着她给自己倒了杯啤酒,喉结动了动,最终没说什么。他也倒了一杯,陪她坐下。要是陈瑞,肯定会直接把酒倒进水槽里,一边嘟哝孕妇喝什么酒。白雯雯想着,最近,她越来越经常想起陈瑞。“你们公司,有可以帮人改性格的技术?”白雯雯开口问。“你从哪里听说的?高佳敏?”顾亦园愣了一会儿,接上她的视线。“对人的身体会有损害吗?”白雯雯举起玻璃杯,闭上眼睛,让凉意在脸颊上停留了一阵。“完全没有负作用。”顾亦园摇头,“你想听技术细节吗——”“不。有你这句话就够了。”白雯雯轻声说:“帮明玉调整一下。”顾亦园盯着她,微微眯起眼睛。她想起高佳敏对他的评价:这个男人情绪控制力太强了,捉摸不透。你又性子单纯,小心吃亏。“这次只是翻墙手臂骨折,谁知道下次会是什么情况。”白雯雯瞟了一眼儿子房间的门,“我们不可能一天24小时盯着他的。我们可能很快会撤离极地,要重新找工作安置,还有第二个孩子马上要来了。我们会更加分不出精力给他。”打出这张牌是卑鄙的,白雯雯知道。可她实在太累了。“是的,我知道这个决定很自私。今天要是没保育员就在边上,把他从水坑里捞起来,我不敢想会发生什么。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,陈瑞的死。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儿子的死。”她站起身来,去水槽洗杯子。她的手直哆嗦,一下子没拧开水笼头。“我明天就带采样去实验室。”顾亦园走到她身侧,拿过杯子,“明天再洗吧。别担心,只是会让他变得更稳重谨慎些,不会影响其它方面的。以后他会过得更安全。一切都会好的。”她站在水池边流下眼泪,双肩耸动,悄无声息地哭得停不下来。顾亦园知趣地没打扰她,安静走开了。那天晚上入梦后,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绿草绒绒的草地,去看熊骨。但在梦里,不是顾亦园带她去的,在她身边的是陈瑞。在细雨蒙蒙中,陈瑞替她撑着伞。她弯腰再次去触碰熊骨,骨骼在她的指尖下分崩离析,成为一阵粉尘。对不起。她对陈瑞说,我太累了。我曾经深受你身上那些特质的吸引,我也想留住这些东西。但我真的太累了。死去的前夫不回答,看着她微微而笑,眼神里没有责备。“为什么我和爸爸的姓不一样,和妈妈也不一样?”陈明玉六岁时,在晚餐桌上,第一次向白雯雯提出这个问题。白雯雯和顾亦园对视,他们商量过在此情形下怎么办。顾亦园起身抱起婴儿座椅里的小女儿,“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呢,让妈妈给你讲,爸爸先带妹妹去换个围兜。”白雯雯把儿子带回他的房间,拿出旧相册给他看。“这是你基因学意义上的父亲。”照片里的陈瑞真年轻啊——白雯雯不由自主想。死者不会变老。她给儿子讲了什么是在极地找矿开矿,开挖掘机的司机都是勇敢无畏的男子汉,冒着生命危险替人类寻找地下的能源宝藏。陈明玉听得很认真,眼睛闪闪发亮:“他是个英雄?”“——是的。”白雯雯说,“他去世后,我和你现在的爸爸相遇、相爱并结婚了。你的姓是为了纪念他,他是个很棒的人,大家都不想忘记他。”“哇,太酷了。”儿子指了指相册,“我可以拿一张他的照片吗?”白雯雯看着儿子将一张陈瑞的旧照虔诚地夹入自己的日记本。“怎么样?”顾亦园临睡前开口问。床头灯昏暗,他俩拿着平板电脑并排躺着。顾亦园刷游戏论坛,白雯雯看一点财会专业书。“他好像把生父想象成了卡通式的英雄人物,觉得自己有他的血脉很厉害。”白雯雯轻笑,“挺好的,小孩子接受能力比我们想象得强多了。”“难道聪明的科学家老爹不够酷吗。”顾亦园半开玩笑说,“我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呢。”白雯雯笑着捅他。10女儿六岁时,白雯雯怀疑顾亦园“外面有人了”。顾亦园一直在青元公司基因实验室做医学咨询,工作时间比她灵活得多。前几年白雯雯忙于进修和适应新的职位,大部分家里的事全是顾亦园在管,白雯雯对此也深感内疚。等两个孩子都上了学,白雯雯将手下助理也带出了道,她终于能有些闲暇时间更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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